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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夢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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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日夢馬

雲溪山並不是多麽偉岸的山,海拔不高,即便登頂,也只覺日光更為熾烈,而無空氣稀薄之感。盤山而上的公路蜿蜒曲折,唐曉翼和南岑總算抵達它的終點,映入眼簾的,卻是一面湖泊。

午間日輪高懸中空,將碎金般斑斕綽約的光芒潑灑於水面之上,隨著陣陣蕩漾泛濫開來的波紋而跌宕起伏著。四下裏靜謐無聲,仿佛鳥兒與蚊蟲也無法忍受正午的烈日灼燒,一並隱去了聲息。只剩下這面大而無當的湖泊,安靜地撫開一線水波,把太陽的倒影扭曲又作直。

南岑下了車,後知後覺發現自己兩手空空,裝著藥的袋子不知道去了哪裏——她回頭看向唐曉翼,他正把自行車倚在路邊的電線桿下,她的藥袋就掛在車把上,隨著風而一陣一蕩。

“這裏很少有人來。就算來,也大多是為了散散步、聊聊天。”唐曉翼說,“我認為它算是廣泰的一個隱藏景點——雖然有點簡陋。”

湖泊周遭叢生著雜草與灌木,並不影響人走到岸邊去,仿佛只需蹲下|身、伸出手,便能掬起一把水。南岑沒有同水親近的想法。她不通水性,甚至稱得上害怕,向來極少放任自己走去水邊。因此她只是看著唐曉翼彎腰,從雜草叢裏撿了一枚石子,朝湖面遠遠地拋去。

他們沿著湖畔,繞湖半圈,走到了位於湖泊另一側的紅塔下。說是紅塔,塔身的赤色也因常年遭受雨打日曬,不可避免地褪卻了許多,呈現出幾近粉色的視覺效果。塔約莫五層樓高,層層檐角飛翹,其下或許曾懸掛風馬,但也因逾時久遠而早已不知所蹤。

塔基附近嵌入一塊石板,其上雕刻著這座塔的歷史。南岑仔細讀來,晦澀難懂的豎版繁體,一字一句述寫,這座塔始建於清代,由當時的廣泰縣令牽頭,前後耗費數十年,方於雲溪山頂的湖畔建起一座紅塔。縣令親自為這座塔賦名:雁過塔。

“語文老師說過,為什麽它叫雁過塔。”

在南岑身邊,唐曉翼也彎下腰,和她一起讀起了這塊石板上的內容。他接著說:“因為每年秋冬之交,大雁都將南遷,去往溫暖的南方過冬,廣泰是它們遷徙途中的必經之路,所以這座塔就叫雁過,大雁經過之處。”

仿佛是為了印證他所言非虛,頭頂上倏忽掠過一群飛鳥。它們排成人字形的列陣,從雁過塔上飛過,拋下一陣似遠又近的清鳴。南岑擡頭去看,仿似喃喃:“大雁也會啼叫嗎?”

紅塔無門,人人皆可踏入。其內中央一根主心骨,須得二人環抱,方可將它納在懷中。階梯沿著主柱盤旋向上,直通塔頂,那處開了一方容人進入的窗口,日光暖融融地灑下來。

南岑和唐曉翼拾級而上,看清那根主柱上漆色剝落,斑駁地暴|露出底色,亦有人拿筆在柱上寫下自己的名氏,其後緊跟幾字:到此一游……“廣泰竟也值得到此一游嗎?”唐曉翼發笑,南岑卻不知該如何接話。

索性保持沈默,直上到塔頂平臺。雲溪山本就是廣泰的制高點,雁過塔上更是足以俯瞰全城。只需站在欄桿旁,便能把整座廣泰盡收眼底。

唐曉翼以手指指點,將那些他們平日裏熟悉的地點,一一指給南岑看。那處是他們家所在的地方,常綴著玉蘭的白色;那處是學校,盡管距離遙遠,仍能看見紅旗烈烈飄揚;那處是火車站……南岑說:“我知道,我看到火車站的鐘樓了。到廣泰時,剛下車就看到了它,因此印象深刻。”

她望著火車站所在的方位,陷入了思緒。她再次想到她坐在那條車廂裏翻看廣泰的地方志,想到火車走得多慢,悠悠地順著軌道往前開,不緊不快,仿佛天底下不再存在任何值得匆忙的借口,只需在旅程中稍作歇腳。

她住的臥鋪車廂。爸爸、媽媽和她,剛好霸占了一整面的三層床。住在她們對面的,則是另外三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。在這方狹窄空間裏,他們安靜地和睦相處著。

有回南岑醒來,看到窗簾拉開半扇,對床正借著這微光,默默地在看一本小開本的書。鬼使神差地,她問道:“你在看什麽?”

她卻不太記得,對方是如何作答的。

“南岑。”

唐曉翼的呼喚,把她拉回到現實裏來。

塔頂風大,撩亂南岑的鬢發,她將碎發別至耳後,擡眼看向唐曉翼。

他卻不看她,而是把目光也放在火車站的方向上:“那你也會坐火車離開廣泰嗎?就像你來時那樣。”

他為什麽要問這樣的問題?幾絲迷茫漫上南岑心頭。她直覺自己,無法回答他。其實答案是如此的顯而易見:她當然會離開,不論是因為父母找到了別的出路,還是因為她自己考到了別的大學……南岑早已默認,她不屬於廣泰,也不會留在廣泰。

這幾乎是她不必聲張的真相。可是面對唐曉翼、面對唐曉翼的問題,她竟一時不知該從何作答。

仿佛是隱約地意識到,倘若她從實說來,必然會令對方失望。

所以南岑說:“我不知道。”

在這四個字脫離出口時,她便已知曉,唐曉翼將覺察到隱藏於這幾個字之後的、她不曾點明的答案。

他不再糾結於這個問題,轉而把話題撇到了別的方向上去。南岑應和著他,把垂在欄桿上的手暗自糾結成一個心虛的形狀,雖然她也不明白為什麽要對他感到心虛。心虛往往起源於自覺虧欠,但她從不欠他什麽,最多在回答問題這一事上,飽含好意地多加粉飾。

或許她只是遲疑著,未能對“朋友”真心相待,這不符合俗世裏對“友情”的隱性要求。

是。她和唐曉翼已然成為了“朋友”。

一天前,她還在夕陽未盡的餘暉中因他的詢問而泛起戒心;這重戒心又在幾個小時後,他遞來的那瓶橘子汽水裏煙消雲散。她接過玻璃瓶,瓶身滲出的清涼水露打濕她的指間,她卻不覺得滑膩可厭,只覺得心跳怦然,隱秘地撞擊在汽水瓶中,發出訇然回音。

雖然晚風涼意尤甚,雖然汽水太沖喉嚨,雖然她一夜過後患上感冒,但南岑還是打心眼裏,感謝唐曉翼邀她下樓摸狗,請她喝下汽水。更遑論他今天還帶她去醫務室、幫她買飯、領她上雲溪山……在南岑初來乍到、茫然而不知所謂的時候,唐曉翼出現在了她身邊。

他是主動循著她的腳步,一路緊跟而來的。

他們在塔頂上逗留了將近一個小時,方慢悠悠地下了樓梯。

湖面平靜,時而因風吹起皺褶,太陽仍高懸在上空,容忍飛鳥以後背撐托起日光的重量。南岑跟在唐曉翼身後,一同走向自行車。“你想回家,還是再去別的地方逛逛?”唐曉翼問道。

這個問題幾乎不需要多加思索:“再去別的地方逛逛吧。”如果她現在就回家,必然遭到父母的盤問,南岑實在不願再多出這一份力。何況她多信任唐曉翼,信任他將會帶她去一個值得期待的地方,就像花房和雲溪山一樣。

南岑再坐上唐曉翼的後座,心底便踏實許多,連將手環抱住他腰身的動作,都比之前要來得自然而然。唐曉翼正欲踩動踏板,卻聽得身後的南岑一聲輕喚:“等一下。”

他剛要問“為什麽”,先覺察到自己的校服外套被人一拽,緊接著她的手撫摸上來,捏住了他的衣領。

唐曉翼卻感覺自己像是被她拎住了後頸肉的貓,渾身毛發乍立,近乎膽戰心驚地感受著她的動作。不過短短幾秒鐘,南岑便撤開了手,重新圈上了他的腰。

“衣領翻起來了,但我幫你整理好了。”她說。

唐曉翼說:“謝謝。”聲音裏好似混雜入了碎石子兒,骨碌骨碌地顯出生硬或嶙峋的不適感。他又說:“抱緊我,下山的路會比較陡。”

話音未落,圍在他腰際的雙臂便收得愈緊,後背亦像被什麽東西貼上了。南岑說:“好。”

他聽著她的嗓音,茫茫然地意識到:她不僅抱住了他,還將腦袋靠在了他的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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